八十八年了。
有些日子,刻在骨头上,刮风下雨就隐隐作痛。
最近,《南京照相馆》开启超前点映,以极佳口碑破圈。
先说结论,好片,很多年没有遇见这样一部,能把人性分析得那么透的电影了。
这部《南京照相馆》撞进眼里,它不声张,却像一把手术刀,慢慢割开皮肉,逼我们直视1937年冬天,南京城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。
那些在屠刀下挣扎、扭曲、最终显影的,最真实的人性,那场悲剧的根源。它告诉我们,历史的底片,从未真正干透。
菊与刀
很多年前,有美国学者写了一本畅销书,名为《菊与刀》,借“菊花”和“武士刀”两个完全不同的意象,解读日本人的矛盾性格,以及民族文化的双重性。
因此,若参不透日本人多重性格,拍抗日电影情节很容易浮于表面,在“菊”的伪饰与“刀”的暴戾间失焦,沦为脸谱化的情绪宣泄。
而《南京照相馆》通过层层抽丝剥茧,至少解剖出日本侵略者的三重性格:
第一层是残忍嗜血。这部电影撕开历史疮疤时毫不手软:臭名昭著的“百人斩”屠刀寒光未褪,长江边的机枪将难民扫成血雾,刺刀尖上挑起的婴儿襁褓还在滴答坠血。
以我之见,能否直面侵略者的残忍,实为抗日叙事的“铁门槛”:正因其罪行昭昭如白日,天理才必彰其罪。
如果刻意避开这一点,甚至如一些“抗日神剧”中那样矮化对手,将敌人拍得像任由玩弄的几岁稚童,无疑是创作者极大的“不负责任”。
第二层是阴狠狡诈。日军摄影师伊藤秀夫一角可见一斑:为了试探主角是否真的是照相馆学徒,拿出中国人的照片而非屠城照先行试探;表面上好心好意办了两张通行证,实则早已和守关士兵交代杀人于无形。
日军之“诈”,恰是很多影视剧极容易忽略的地方。武打片尤甚,霍元甲、陈真,还是其他什么武术宗师和侵略者打擂,创作者喜欢把对方刻画得尊重规则、讲究武德,以此抬高主角有“七擒孟获”之能。
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,“仁者无敌”“以德服人”是中国人的思维,而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,却是那个时期侵华日军的共性。
再举个例子,被网友们称为“抗日剧天花板”的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,为什么年年翻红,被网友拿来讨论。因为敢于直视对手,直视自己:
以血战松山为原型的那场仗,日本人挖空了整座山,请君入瓮。要赢他们,就必须比他们更精于算计,更豁得出去,否则只能死于漫不经心和听天由命。
第三层是道貌岸然。若看过电影会记得一个情节,日军摄影师一方面要“阴”死男女主角,另一方面将之解读为“仁义礼智信”,用孔孟之道美化自己的暴虐恶行。
这个情节是偶然发生的吗?
当然不是,曲解乃至颠覆中国的儒家学说,是日本武士道的“文化传统”,也是他们近代军国主义的“理论燃料”。
电影《邪不压正》也有类似的情节,电影里面日本人根本一郎开书屋卖鸦片,煞有介事跟学生讲《论语》,讲“孔子小老婆难养”,胡说八道的劲儿,十分荒诞。
这里可以再聊深一点。我们常说“孔孟之道”,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,孟子在日本文化中是缺位的,在我们明代,日本甚至一度传出装着《孟子》的海船必定遭难的奇葩言论。
为何?因为孟子讲反抗,只强调相对义务关系,忠与孝并重,且孝为仁之本。但这套理论东渡,武士道将“忠”绝对化为无条件服从。
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,到了日本明治维新后,军国主义将儒学忠孝伦理纳入国民教育,强调“一旦缓急,则义勇奉公”,为对外侵略提供道德背书。
所以,影片中那句“我们从来不是朋友”,注定令人印象深刻。因为它戳破了“假仁假义”的面貌,撕下了所谓“贵族教养”的伪装。
吾国吾民
与日本侵略者复杂的性格对应,《南京照相馆》群像的描摹也是非常深入的,似乎也可以分成三个层次。
第一层,炮火之下的人看似怯懦:逃难的百姓争相挤上车,翻译官眼看同胞的遭遇噤若寒蝉,参军的宋班长甚至还是靠装死才逃过一劫。
这里的日军翻译王广海一角很立体,看得出来他很挣扎,初遇阿昌,他也会选择性地翻译,能保则保,但帮助侵略者进犯,他也不会藏私,屡屡立功,甚至固执地相信,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当电影中他的情妇,也就是毓秀跟他说“万一打赢了会怎样时”,有一瞬,也仅仅只是一瞬,他有所清醒。妻儿被射杀,情人被凌辱,他能避则避,实在没有可避的空间,他“像一条咬人的狗”一样被杀死,悲剧的根源是懦弱。
第二层,怯懦的另一面是忠厚和善良:
阿昌和毓秀拿到了通行证,照相馆老板一家固然想要这个逃生的机会,但还是故作轻松,催促他们快点走;宋班长救了自己,毓秀要还他一命,你会看到眼前有粗有细的女人,也故作轻松地,把藏在胶片里的人放出来。
你会发现,在生存成为第一要义的极端环境下,金老板或是毓秀故意把自己置于险地,这并非权衡利弊后的施舍,而是根植于血脉的“不忍人之心”:
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地独占生机,哪怕代价是自己陷入更深的危险。而他们的共同点“故作轻松”,就是最大的善良,自己背负了再多,也不想让别人知道。
第三层,骨子里的朴素,这亦是文化所化。
做一个简单的对比,之于上面说的,日本侵略者喜欢拿一些高大上的说教来装点门面,什么孔子说孟子曰,什么仁义礼智信,《南京照相馆》里的吾国吾民都以非常朴拙的方式运转着,从泥土里攥着最糙也最韧的活法。
他们的本性是地上长的,来自街坊聊天,来自曲艺教育,甚至来自电影里那首不知道唱了多少遍的童谣。
最明显的一个例子,毓秀和王广海的对话,她说自己不能当汉奸,为什么不能当汉奸,如果强行煽情的话,这里就可以长篇大论地晓之以理了。
但高明就高明在她没有,她说自己是唱戏的,以前唱的是穆桂英,唱的是梁红玉,现在突然让自己唱秦桧的老婆,自己不能干。
这不是什么“高台教化”,而是文化从喉舌沉降到膝盖的本能反应。
对了,全片最令我感动的一幕,是这些人决定拍一张合影,背景从北京故宫到天津劝业场,从武汉黄鹤楼到杭州西湖,他们像是去遍万里河山,事实上他们甚至走不出小小的照相馆。
历史会记得炮火,更会记得炮火中永不熄灭的人性微光。
最后,请听完这首歌
放映毕,影院一片沉默,如冻住的潭。这电影是坛陈年烈酒,后劲顶得人喉头发紧。
所幸,主创在片尾斟了一盏解酲的甘泉——
当字幕浮起,陈歌辛写下的《永远的微笑》忽如暖流淌过冰河:“心上的人儿,你不要悲伤,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。”
这抗日战争时期诞生的旋律,盘旋在南京血狱上空,温柔得剜心刺骨。
八十八载风蚀雨蛀,多少虚浮辞令已锈成哑炮。可“吉祥”照相馆橱窗里,那帧泛黄的合影却愈显清晰:
丈夫环着孕妻的腰,老人托着穿虎头鞋的孙儿。连天烽火中,这些琐碎如尘的温柔,恰是让歌声破土而出的土壤。
忽然懂了,这片子拍的哪是战争碾碎人性?分明是凡人如何在绞肉机里,活出有骨有血的人样。
歌声歇,灯光亮。你抹了把脸,才惊觉那老歌早把泪水酿成了酒:
第一盅,敬暗房里显影的魂;
第二盅,敬屠刀下微笑的人。
现代快报/现代+评论员 王子扬
图片:官方剧照海报
编辑:王子扬
记者:王子扬